90年代早期邓箭今就在中国当代艺术中具有重要的影响,他的油画至今保持着相对稳定的题材形象,而在形式语言方面则有着逐渐深入的变化,从焦虑到舒缓,从晦涩到流畅,从刺目到沉稳。令人注意的是邓箭今很早越过了个人化的自我张扬,奠定了他的艺术的人文关怀的基本取向,那就是关注现代社会人的生存,这种关注不是以一种宏观的视野与集体主义的价值观为基础的,而是以个人在现实社会中的境遇和感受为底色的。也许人们有些奇怪,为什么生活在广州这样一个以舒适平静,老老实实干活挣钱享受生活的平民化城市,邓箭今会产生那种令人不安的危机感,从而使得他在广东画家群中显得十分另类。而他画中的暴力与施(受)虐的倾向,也与他本人那种瘦弱的身材和善良待人的品格适成对比。在他的早期作品中,那种深夜突然来访的陌生人,将人们平静而有序的生活打破,暗示着一种不期而至的`异在力量对个体生存空间的侵犯与心灵的伤害。事实上,邓箭今以其敏感的艺术心灵,十分敏锐地感受到这个时代迅速发展中的某些特征,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生命和未来的不可知性,即人们对于自己的命运,越来越难以把握。如果说,在过去计划经济下的集体主义时代,人们没有自我,把一切献给党,过着一切由国家安排的安心生活,现在则像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飘浮。事实上,这种今日不知明日事,对个人、家庭、社会的未来缺乏信心的焦虑感,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群体的心理症状,它是我们解读许多极端自私、急功近利、不择手段、投机钻营、图财害命的人性堕落现象的一个清晰的观察点,也可以成为分析干部腐败、不良企业破坏环境、食品药品制假贩假乃至股市投机热潮与民众嗜赌成风等现代病的一个有力的切入点。
在今天,个人服从集体规定的观念已经被打破,社会个性化的进程,推动和实施着一种推崇主体特殊性和个性的价值观,人们开始追求绝对的自我,追求带有强烈个人意识形态色彩的享乐化生活。消费革命则导致了生活方式的改变,由此纵容了个体权利与欲望的发展。在当代人看来,没有什么社会与文化现实是无意义的,也没有什么权利和愿望是不合理的,因此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生活,可以自始至终地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对未来的信仰与追求变得软弱无力,也不再有人相信革命与进步的灿烂明天,只有即刻享受生活才是人之所欲。在这个社会,偶像没有了,禁忌也没有了,而诱惑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纳入到对产品和虚拟符号的消费中,性、暴力甚至灾难也成为一种诱饵。这种诱饵,借助于享乐主义、信息和责任感,借助媒体、消费品和性,使每个人都可以洞悉自己的本性,实现自己的利益,以自我选择的方式来管理和消费自己的美学、情感、身体和性等方面的资本。
邓箭今对自己创作动机的描述,几乎便是这种社会状况的注脚:“人性临界点的冲破附属于人类精神偏离的轨迹时,将出现毒品、色情与暴力,这类倾向的比率会大幅度的增长。就比如从变态色情图片开始,渐渐产生有关性方面的幻想,再延伸到凌虐、以至暴力的黑色幻觉过程那样。当然其出现的同时也显露出人们在工业革命、电子革命发展背后带来的负面影响,即一种人性异化现象。从这种角度,我们看到的乃是人性深处滋生出来的非理性和潜意识的、或欲带有行为性的心理活动,亦是游走在现实与幻觉之间的一种人性分裂现象。……我以绘画表现了社会存在罪恶事件和人性中非罪行为之间的一种欲望上的矛盾和尴尬,这同样也是作为‘人生经验’引发的生物性感触的一个方面。”在他的作品中,对性、暴力、灾难的描绘,就像激发起画家的自我想象力的性、暴力、灾难本身一样,常常是赤裸裸的不假掩饰,也因此赤裸裸的充满了痛苦。
苏珊·桑塔格曾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探讨了西方艺术史上有关痛苦的图像,认为,最常被认为值得表现的痛苦,往往被理解为神衹或人类愤怒的产物,而人们对身体受苦图像的胃口,似乎不亚于对裸体图像的欲求。因此,我们在观看邓箭今关于痛苦的图像时,体会的不仅仅是画家笔下的痛苦,同时也似乎在这种体味中,在凝视他人不能安抚的命运中,得到某种满足感和欢乐。当然,邓箭今在他的作品中并非一味展示痛苦,他也表现了人在生命周期中特别是青春期的炽热与迷狂、无奈与迷茫,他将生命的爆发与消耗呈现在我们面前,让生命之花迅速绽放,让我们品味激情与欲望的急剧释放,从而在一片空虚中生发出对生命的无限依恋。
邓箭今的油画,很像传统的中国绘画,重视笔的运用,我们可以从他的画中,看到运笔的方向与速度。对此,栗宪庭总结得十分生动:画家全部是以疙里疙瘩的笔意画所有的形象,正是凭借疙里疙瘩与郁结的心情之间的通感,画家才可以通过疙里疙瘩的笔意表达出内心的郁结。栗宪庭同时指出,邓箭今多用强烈且很生、猛、焦而缺乏润与透明度的色彩,在给人恶心感的时候,表达出画家的那种难言的被压抑而焦渴的欲望。
在邓箭今的画中,物象已经退到了次要的位置,而他用疙里疙瘩、略带装饰意味笔法涂抹出的色彩,则成为画面主体的诠释媒介,它们虽然丰富艳丽,但却不再是用来填充事先画好的轮廓,而是用来描绘、塑造立体感,建构自身的量感,在表现性的色彩中,充满实体性的可触摸感。他作品中的物象,有时仅以颜色勾勒,而不作细部描绘,使画面特别具有一种新颖的绘画性。在邓箭今的作品中,行笔的流畅或沉滞,色彩的明艳或晦涩,都取决于他的心境与意识在画布上的游走,撇开他画中的可视形象,其实他的作品具有抽象主义的结构与表现主义的激情,而他画中所有的人物,虽然可以依稀看到现实的形象基础,但其实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生命的符号。
从邓箭今对自己创作意图的描述中,处处可以感受到画家在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中的焦虑:如被黑暗般掩盖着的夜晚里有无数的影子正在无休止地厮杀,时而像情欲膨胀的气球似地一触即破,犹如一幕幕浪漫与恐怖、华丽与黑暗场景的伸延。……其中所记录的,是画家对隐私、性以及暴力背后涵义的一种理解(《有关目击者的梦境记录》)。而这个在现实中处于无奈与焦虑中的“自我”,终于在梦游中手持枪械,走向凌虐、施暴与犯罪的“黑色幻想”,在画面虚幻的世界里,完成了自己的暴力美学叙事,从而超越了《青春期》中描绘情欲与骚动时有控制的压抑。或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与人生阅历的增加,到了2001年开始的《夕阳为什么让我们如此美丽》系列,暴力退隐,出现在他的画面中的是浪漫的情色——美丽和华贵背后,虽然隐藏着淡淡的忧伤和无奈,但幻觉的毕竟是爱欲的飘渺。这种爱欲,有别于《青春期》残酷色情的浪漫,颓废、慵懒,但依旧可以看到暴力和隐藏的血腥,紧张不安的情绪,始终像幽灵一样在画面间游荡。
在美术史上,艺术家留下自画像的,并不罕见,但其中最重要的,是丢勒、伦勃朗、凡高和埃贡·席勒,他们的自画像,不仅仅是留存自我的形象,更是为自己作传、记录自己的生活、发现自我。画家在观察、描绘自我时,他们笔下的自我形象,无论摆什么姿势或做什么表情,观者都可以认出是他们,因为他们的镜中之像与本人总是相一致。对同样热衷于自画像的邓箭今来说,在并没有自画像传统的中国,尤其显得怪异,但其实,他只是和这些大师们一样,是对自我的迷恋,也是在寻找画中的另一个自我。
邓箭今的画,令观者逼近焦虑,所有的背景与细节,似乎都已被剔除,一切都是焦虑的氛围。令人奇怪的是,他的焦虑,是与身体的色情联系在一起的,是色情的焦虑。通常,只要有对人体的描绘,无论画面有何种道德寓意或主题,只要描绘的是充满诱惑的人体,那么,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色情的,邓箭今疙里瘩瘩笔触下的人体,因疙疙瘩瘩而令人反感,但因疙疙瘩瘩的是人体或遮遮掩掩的人体,色调阴冷浪漫,姿态充盈着欲望,也依然充满诱惑。反感与诱惑的异常心理,其实正来自画家内心的冲突。
早在1888年,高喊着“上帝死了”的尼采,便这样描述现代艺术家:“现代艺术家的生理最接近于歇斯底里,其性格也如该病症所显示……他们的系统有一种荒谬的易怒性,可以把各种经验变成危机,把‘戏剧性’添加入生活偶然的鸡毛蒜皮里,因此他难以预测:他们不再只是一个人,而是众人的集合,一下子是这个人,一下子是那个人,以一种不知羞耻的信心展现出来。也因此,现代艺术家就像个伟大的演员;所有这些可怜的无意志者,当医生们从近处研究他们,也会对他们脸上表情的千变万化、瞬间易形、可以扮演任何角色而感到震惊。”在我看来,与其说邓箭今与尼采笔下的现代艺术家相近,不如说,他笔下的人物更具有现代艺术家那种身心投入、旁若无人的表演性。在邓箭今的画中,所有的人物,无论是痛苦的或是欢愉的,常瞪着一双神经质的、像尼采所形容的“伟大的演员”般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观者,即便令人不悦,却使人无法逃避,他们的焦虑与欢娱,折射出这个现代社会中的人从现实世界延伸到虚拟世界的焦虑与欢愉。由此,邓箭今也在当代中国艺术的发展中,成为最具有心理分析特点的重要艺术家,他让我想到了19世纪末的法国画家劳特累克,邓箭今对这个时代和城市个体的敏锐的洞察力以及画布上自如的表现力,将为我们留下许多难以忘怀的具有时代性的画面。
2007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