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箭今从1990年代初期步入中国当代艺术圈,一开始就以其游离于生活世界的直观映像之外、着力表达心灵世界和内心深层意识的实验性油画语言方式引人瞩目。当时以“85美术新潮”为标志的中国现代艺术运动进入低谷,整个实验艺术的发展陷入被抑制的状态,那是一个新潮沉寂、理论反思的时期。对80年代实验艺术的人文主义热情及其过于“玄学”的方法论意识的反省,促使中国新艺术发生了深刻的转变。这一转变首先表现在一批所谓的“新生代”画家以表现性或照相式写实手法创作出的、带有“调侃与自嘲”意味的油画作品中。80年代新艺术中的理想主义和终极关怀精神被一种对生活与社会的“近距离”观察及表现所消解。大众文化对新艺术的渗透也已经在他们的这些作品中初现端倪。“玩世现实主义”是这一新潮流的醒目标签。而生活和工作在南方的邓箭今,虽说是与这些北方的“新生代”画家同时进入当代画坛,但他的绘画却表现出一种与他们大不相同的精神气质。尽管他与他们理应是“共时性”的存在,也理应“历时性”地同“85美术新潮”的“弄潮儿”们有所分离——那似乎才是美术史逻辑顺理成章的结果。但事实却是邓箭今既不“近距离”也不“玩世”,更不“现实主义”。即便是对“大众文化”的立场与态度,他也表现出与北方“新生代”艺术家有着明显的差异。
不少评论家喜欢将邓箭今前期作品中对情欲、性与暴力、权力、施虐与被虐等等场景和行为的描绘,与画家对现实生活的焦虑联系起来。按“反映论”的逻辑推断,似乎它们与90年代中国社会的生活现实真有那么直接的联系。这主要因为作品题材看上去确实像是中国社会之急剧城市化、市场化进程带来的物欲横流、人心失范的隐喻。当然,也或多或少与画家自述中对人的“社会角色”的暗示有关:
这是一种梦游般的记录,包含了人在社会角色活动中游离于碎片式的幻觉与焦点的一种自我怀疑态度。(摘自画家笔记《有关“预谋犯罪”的图式选择及虚拟》)
然而邓箭今的这些实验性极强的架上绘画作品显然并非如北方“新生代”画家们的作品那样,是对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之“近距离”观察的视觉方式呈现。事实上邓箭今的《青春期》及《有关目击者的梦境记录》系列作品,不只带有某种形而上指向,还隐约透露出不易觉察的悲天悯人情怀和英雄主义的拯救精神。从这一点看邓箭今作品的精神气质倒是与“85新潮”一代的理想主义和终极关怀精神暗合,或说是邓箭今并未放弃“85新潮美术”的人文主义理想和终极关怀精神。与北方“新生代”画家们相比较,邓的这种显然不合时宜的悲悯情怀和救世精神与“新生代”画家们的玩世态度、痞子意识和无聊感形成较大反差;在中国新艺术由80年代向90年代转变的过程中,在“新生代“艺术家普遍由拯救到逍遥、由焦虑到无奈、由形而上到形而下的逃遁途中,邓箭今多少显得有些另类。
创作方法上的差异更为明显,相对于“新生代”艺术家对自身生存状态及精神感觉的直接具体的感性呈现,邓箭今的绘画与生活现实的关系显然要间接得多,理性得多,也抽象得多。尽管“新生代”作为一股新艺术潮流,集合了一批才华洋溢的年轻艺术家,充分展示了自己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但他们分别采用照相式、表现式或观念式写实手法的作品仍然具有十分明显的共性:直接、感性、具体、鲜活,是对当下政治与日常生活的敏锐反应。邓箭今则不然,他的绘画与当下社会生活并无直接的对应关系,现实中的一切都经过了艺术家心理时空这一中介的过滤。前引画家笔记所说的“梦游般的记录”以及“游离于碎片式的幻觉与焦点的一种自我怀疑态度”,即是这一心理时空的写照。关于创作方法论,画家自己有一段十分明晰的表述:
的确,人的精神和心理需求里有表达自由的本性,人的灵性和潜意识的觉醒会融合成一种能力,这种能力使我们在自然流露中找到表达的窗口,同时也让我们进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结构领域。直觉和幻觉会随着一种“现象“的符号到达自由的状态,人完全可以按照精神和心理的原则去营造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并把这种奇异的景观置入绘画中。
由是观之,他笔下的情欲、性与暴力、权力、施虐与被虐等等场景和行为只不过是使画家的“直觉和幻觉”达到自由状态的“‘现象’的符号”。重要的是这种自由状态会使画家找到“表达的窗口”、“进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结构领域”。正是这种自觉的方法论意识,使邓箭今的绘画一开始就具备了实验性与拓展性的品格,因为只有实验性与拓展性才能引领画家的“直觉与幻觉”找到“表达的窗口”,帮助他“进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结构领域”。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少有人像他那样重视艺术直觉和潜意识想象力在绘画创作中的作用:
充分发挥自由想象的空间,从深层意识上进行构思和制作……在制作过程中根据所表现出来的痕迹感加以引伸并创作,利用痕迹上的形来诱导潜意识的功能发挥,而这种功能的发挥自然会使我们进入一种新的境界之中。
除了作品题材的能指与所指,这应当才是进入邓箭今绘画的门径和解读他绘画的钥匙。这也是有人认为邓箭今对绘画本身的关注远远超过他对现实的关注的原因。他作品中的“有意味的形式结构领域”,以及这些领域中变化微妙丰富的笔触和痕迹,无不是他情感与深层意念的密码。如果说邓箭今早期作品中的悲悯情怀和拯救意识通过他用笔的紧张纠结感和歇斯底里感得到了很好的传达;他的近作《夕阳为什么让我们如此美丽》中,那朦胧的造型、流动的色域和飘忽的笔触,尤其是那轻柔得有如叹息般的色调,则让我们再真切不过地感受到了画家经由伦理经验煎熬的精英意识,已经升华为一种唯灵的宗教般的情怀。这宗教般唯灵的美丽自然来自画家的潜意识灵性,因此不要问夕阳从哪里来,重要的是用心品味和领悟夕阳带给我们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