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忧郁的热带” ——邓箭今其人其画

今年十月份在广州又见到了老邓,在他的工作室喝酒聊天至午夜,东方既白,便在他家晕晕乎乎地睡着了。这,是特别畅快惬意的事情。加上成都、上海、北京的几次偶遇,也是喜悦得很。算起来,他是我最近见面最多的老朋友了。纳兰性德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意思是,与趣味相投的朋友相处,如果后来产生了怨恨、埋怨,没有了刚刚相识时候的美好、淡然。那么一切还是停留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为好。纳兰性德是清室贵公子,却没有官场贵胄、八旗子弟的习气。他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真切如此,可以见出至性至情。但是,每个人的“初见”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生际遇呢?

还是要说说往事。

二十多年前的广州,远不是今天这般密集喧哗。虽然也有暗暗涌动的人欲、妄想和金钱,但总的来说,大多数人还是安于现状的,就是待在自己的房间做自己的事罢了。昌岗东路的老广州美院,就有黄专、陈侗、杨小彦、徐坦、冯峰和邓箭今他们的坚守。我说是“坚守”,在嘻嘻哈哈的今天来说,多少有些悲情的意味。徐坦当时好像是被开出了;陈侗默默地经营他的“博尔赫斯”书店;冯峰在写关于生殖生理学的小说;黄专、杨小彦在潜心写作和思考。老邓呢?景况却有些特别。他当时与妻子分居,往来于广州、北京两地,身心的疲惫,旅途的劳顿自不用说了。其时,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有如风暴呼啸而来。忽然间,所有的温情爱恋、人间灯火骤然熄灭,有如梦幻泡影。我见他时,是在将近十一月份的一个晚上,也是在昌岗东路老广美的家中。昏暗的灯光下,他独自在家等我。我们无话可说,仍只是喝酒。后来,若干年后,我听到埃里克·克莱普顿(Eric Patrick Clapton)的《泪洒天堂》(《Tears in Heaven》):“Would you hold my h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如果你我在天堂相见,你会握住我的手吗?)。总会想起我与老邓相识于广州的那个黯淡神伤的夜晚。那是十一月的广州,珠江边上的风有点大。

老邓的画中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情欲暗流。这种情欲虽然来自肉身的深处,好像无边的深渊,随时将观看者吸入其中。但是,这种源自肉身的欲望却又在排斥或嬉戏肉身,将我们从肉身的沉沦中拖移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画的确是灵与肉之间的一场绞杀,拉锯般的战斗之间灵魂与肉身达成了短暂的和解。最难将息的,反到是我们这些被欲望折磨得心猿意马的看客了。艺术家已经上岸,经由艺术通向语言的途中。

南方的城市容易滋生出一种糜烂的、腐败的、潮湿的忧郁气质。这样的城市性格移情于人,多半也与肉身的欲望与心智的妄念有关。具体来说,广州这样的城市更是下半身思考的温床,较之成都的暧昧而言,广州无疑要生猛直接得多。老邓的画真诚、坦率,但也很讲究修辞和语言,这就使他变得有些犹豫不决了。这种“邓箭今式”的忧郁绝对是南方的、热带的。仿佛弥漫南中国珠三角水田、灌木中的瘴气和燥热,而在多雨晦暗的成都,这种忧郁更容易滑向颓废。

老邓是那种矜持而热烈的人。一般人多看到的是他的矜持和平静,懂他的人,他的朋友,却能在这种平静和矜持下发现激情。这是一种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所说的“冰山”式的写作风格:重压下的优雅风度。浮在冰层上的是肉身的喧哗,冰山下,灵魂平静如水,这才是生命涌动的激流。

以赛亚·伯林( Isaiah Berlin)曾说过,生活大致可两分,一个是表面的、易于明确表述的层次,理论家从这个层次抽象出一些相似性,概括出若干规律;但在这层次下面则是意识形态的根基,“它通向那些越来越晦暗、越来越隐秘但又四处弥漫着的特征,它们同各种感情和行为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难以辨认。我们靠巨大的耐心、勤奋和刻苦,方可穿透表层——艺术家做这样的事要比训练有素的‘理论家’更出色。”

其实,我从来就不屑自封为“理论家”,就像老邓也从未自封为“著名艺术家”一样。我们相识二十多年了,很少见面,聚少离多。不期而遇,把盏言欢后,回家,各自走在心灵还乡的路上。上次在广州,樊林君告诉我,今年十一月九日在扉艺廊,老邓的个展“他是我们的深渊”即将开幕,我琐事缠身,不能亲临观展,只有以这篇短文为老友祝贺。

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在《忧郁的热带》里这样说道:“西边的天空上,细小水平状的金黄线条仍然闪闪发光一两分钟,但北方则夜晚已经降临:那些小丘状的堡垒变成石灰抹过的天空底下一些白色的突起而已。白天消逝夜晚来临,所经历的这样一系列几乎完全相同,但又无法预测的过程,是最神秘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预测任何一个特别的夜晚会采取什么样的形式降临”。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段话,有一种神秘莫言的肉感,仿佛那些夜晚可以触摸,一如观看老邓的绘画。的确,没有人可以预测。图像时代,上帝已死,没有谁可以充当新时代的先知。我们只能自救,艺术就是一种肉身的救渡与心灵的丰盈,生长于贫乏的荒原之上。唤醒期待。“他是我们的深渊”——“他”是谁?“我们”是谁?“深渊”又在哪里?这些,是老邓的艺术给我们提问呢?还是我们对老邓艺术的提问?——这个,我不知道。老邓呢,我想也未必知道。

 

 管郁达

2013年10月12日于昆明